鼠回来了。

时隔三年,他第一次回来,坐在杰冷清的酒吧里,把酒言欢。

我推开门的那一刹那,他很敏锐地站了起来,看我双手捏着门把手楞在那,他笑了笑,走过来紧紧地抱住了我。虽然不发一言,但是他的力度越大,我就越能感受到他有很多话迫不及待地想讲给我们听。

我拍了拍他的肩膀,他松开了我,拍了一下我的手臂,黝黑的脸上再次泛出笑容,露出被烟熏得有些发黄的牙齿。

我也冲他一笑,搂着他的肩膀在吧台前坐了下来。杰早已拿出了酒杯给我倒上了酒,是鼠从非洲带回来的一种不知名的红酒。

坐下之后我主动拿起酒杯和鼠碰了一下,问他怎么样,为什么过完年了突然回来。

他抿了一口酒,意味深长地说:羊,你还记得你跟我们提到的老秦吗——留在新疆乡下的那个三十岁中年单身男。

我点头。

“我觉得我在非洲那边也是这样,每天都想着今天会不会弄到金矿,明天会不会弄到,这几年满脑子就这一件事,所以我也小小地赚了一笔,但是,我发现我的思想在退步了,这很可怕。”他的意思我大概懂了。

当初老秦去新疆的初衷也是挣很多钱,找一个当地的姑娘成家。可是在我回来之后他给我打电话,语气有些委屈,他说:“羊,我被分到乡下了,这一切都和我想象的不一样,而且她们一般也不会和汉族人通婚。”

我知道他内心满是失望,鼠应该也是这个意思,在那里好几年,自己的人生却没有一点点进展。

我再次拿酒杯和他碰了碰,然后盯着杯子里半透的酒沉默。我想我们都是一样的,即使我留在了自己喜欢的城市,也仍然没有把生活过成自己想要的模样。

送走最后一批客人的时候,杰在门上挂了暂停营业的牌子,也在我们面前坐了下来。我和鼠拿起酒杯示意,他喝了一口酒之后打破了沉默,他有些尴尬地笑着:“这酒不错,入口的时候有一点涩,但是喝下去之后嘴里一直留着一股酒香。”顿了顿,终于收起了尴尬的笑容,条纹从他的额头上慢慢晕开:“我们三个人里面,过得最好的应该就是羊了吧,考上了公务员,不愁吃喝,工作也轻松。”

“你真的这么认为吗?”我反问他。

他便不再说了,只是默默地点燃了一根烟,香味很刺鼻,闻得出来是五块钱的兰梅。

鼠突然开口:“你们有没有想过,也许我们生活的世界并不是真实的?”

“像是《楚门的世界》那样?”杰接着问道。

“对,但是又有些不同,我时而觉得我们是被更高级的生物遗弃的,所幸我们的祖先活过来了。有时候又觉得我们一直被关注着,就像是我们做抽样调查一样,他们也在观察着我们,因此命运各不相同。”

杰却突然显得有些难过,他从记事起就没再见过父母,是在亲戚的资助和自己的勤工俭学下才勉强读完了大学。除此之外,他的生活处处充满着不顺,在大四那年要分别的时候他终于趁着酒劲告诉我们了,他大学四年来被女生拒绝的原因再简单不过,一是长得矮,二是没钱。

当他听到鼠煞有介事的分析之后有些难过也是有道理的,他把已经烧到头的烟用力在烟灰缸里熄掉,大灌了一口酒,沉默之后问鼠:“按照你这么说的话,我们的生活一定有一个高级的生物在观察着我们的一举一动吧,可是他为什么不站出来帮帮我呢,在我两岁爸妈死掉的时候,在我没东西吃饿得昏倒在墙角的时候,在我一次次被别人用我自己也无能为力的缺陷拒绝的时候,他为什么不出来帮我?”

我轻轻地拍着杰的背,他的身体有些发抖,也许再多说一点点,这个一向看起来顽强的男人就会哭出来。还没等鼠想好怎么回答的时候,杰就猛灌了一口酒,有些无奈地说了句“人各有命吧”,然后趴在吧台上开始痛哭起来。

那是我第二次看见杰哭,第一次见他哭的时候是被喜欢了两年的女孩第N次拒绝的时候,他终于决定放手了。站在寝室阳台上抽烟的时候他告诉我,他非常喜欢那个女孩,虽然她不是有倾国倾城的美貌,但是他仍然觉得她无比美好。他趴在我肩头失声痛哭,他说:“羊,我真的很难过,这个世界上有那么多美好的东西和人,可是我却不能拥有他们,我生活的意义到底是什么?”

可能我们一直以为足够坚强的人,其实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哭过无数次。我不知道杰今天为什么突然就变得那么情绪激动,或许是鼠并不甘心的归来带来了一点点影响,原本随时会决堤的水就一下子流了出来,河床上只剩下满目疮痍的石头。

我们都过得不好,无可否认,无论是物质还是精神层面,我们都处在极为贫瘠的地方,即使是孤独,也不能像康德一样守着小镇和精神殿堂就足够。

这就是大多数人活着可悲地方,没有爱,也没有归属,浑浑噩噩地沦为蛆虫的食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