鼠回来了。

在淅淅沥沥下着雨的晚上,杰开着他的破面包车载着我去机场接他。他穿着一件棕色的皮夹克,一条蓝白色的牛仔裤,脚上穿着一双黄皮马丁靴,斜挎着一个小包从机场走出来。杰冲他挥手,大喊。他抬起头,似乎努力想要睁大眼睛,但是左眼总是眯着,眼皮不受控制一般跳动——那是他受伤留下的后遗症。

他把包扔进车里,坐进来,拉上车门,靠在座椅上,长舒一口气。

我递给他一支烟,他接过去点上,长长地吐了一口才说话:“好怀念这个味道!因为疫情,那边机场的吸烟室都关了,我憋了快十个小时!”

杰笑起来,发动了车子。一路上和鼠闲聊,我却没有插话,只是盯着窗前的雨刷晃来晃去,夜色里的灯光变得模糊又清晰,反反复复。因为有核酸检测报告,鼠只需要居家隔离一段时间就好。杰载着我们奔向了他的家。

第二天上午我们睡到了十点多,杰点了一份外卖,吃过之后围着桌子闲聊,桌下的烤火炉散发着热气,桌上的烟头已经堆满了烟灰缸,外面的雨仍然下个不停。鼠提议玩扑克,杰便从房间里拿来扑克,顺便倒掉了烟灰缸里的烟头。

其实我并不擅长玩扑克,甚至在鼠拿了地主之后我还会压着杰的牌来打。不一会,鼠便赢了好几支烟,整整齐齐地排在他的面前,他显得有些得意。

“羊,你之前在微信上说你相亲了。”他在把一对10扔在桌上,嘴里咬着快要燃尽的烟头,眯着眼睛问我,“发展得怎么样?”

我摇了摇头,告诉他其实我对婚姻没什么信心,然后在桌上按下了一对 J 。

“为什么?”杰扔下一对2,接过话茬来,“我觉得你挺会哄女孩子开心的呀!”

鼠摆了摆手,示意不要。我扔下王炸,看着杰,笑着没有说话。

他也摆了摆手,示意不要,但嘴里说着:“我想起来了,你说你容易把事情搞砸——就像现在打牌一样。”

这把跟之前一样,我压过了杰的牌,却无法一次将手中的牌打完,并且杰也不是那么好接,理所当然的,鼠又赢了,我和杰又一人递过去一支烟。鼠洗着牌说:“不够,你炸了一次。”

然后就是没什么新意的牌局,甚至也没给我们带来多大的欢乐,玩扑克不过是雨天围着烤火炉打发时间的手段罢了。但是鼠好像懂得我没有回答杰的原因,可能杰也懂。我们一致认为爱情是比科学还难的命题,却又和玩扑克有一些相同,大家都在猜测对方的牌,即使自己的牌很好往往也会出一对三来试探,在底牌被亮出来之前,谁也不知道谁是赢家。而有我这样一个队友,往往又很难双赢。

不知道扯了多少话题,从鼠受伤谈到杰的酒吧,从全球疫情谈到工作和收入,烟灰缸里的烟头又堆积起来,时间却像是凝固了一样,我们三个人,并没有能够解决彼此当前所面临的问题。鼠早些时候谈的对象在回非洲后不久就分了,在那之后他受了伤,在异国他乡却没有人能陪伴他。杰的酒吧虽然还在开着,但是受疫情影响,他的收入大不如前,甚至开张时候写的招老板娘的目标也迟迟没有达成。

话题最终回到了我身上,鼠问我房子装修好了吗,什么时候搬过去。我把手中的牌全部放在桌上,叹了一口气,想了想,又不知道从何说起,于是杰把装修公司跑路的事告诉了他。然后我们三人都开始了漫长的沉默。

好像这也是我们每次见面的传统,除了喝酒,抽烟,谈话,此外就是一阵接一阵的沉默。我不知道该如何向别人讲述这件事情带给我的影响,虽然常常在夜里想到这件事的时候就容易陷进去,思考该如何解决,然后想啊想啊,总觉得这件事情没有尽头,我也想不出来更好的解决办法。所以我曾在凌晨四点给杰打电话,他忍着自己的困意听我把整件事情娓娓道来,电话两头一支接一支烟被点燃,他始终没有插话,末了也没有问我打算怎么办。

因为在那个时候我确实无从知道,也不知如何回答。装修公司垮了,有人说老板是个惯犯,以前在别处开公司,过了一阵子注销掉,换个地方继续骗钱。他有在工商注册的正规手续,也确确实实给别人装修完过。简单来说就是一句话,他认账,他写欠条,他承诺还款,但是你永远不能奢望他真的拿出钱来。如果要我自己掏钱来收尾的话,剩下的材料和人工费几乎要花掉我一年的基本工资。

沉思了半天,鼠劝我报警。可是这并非有效的办法,无论是派出所还是消协,都只能做到登记和调解,调解的最终结果和之前也一样,老板写欠条,自己先掏钱,但是谁也不能保障我们什么时候能拿到他的还款。

“从我工作以后,每年夏天我都会拿出一点点钱去捐赠一对一助学,我有意识地去做这件事,我知道这种善不够纯粹,但是我从未期望它能给我带来什么。而现在,我时不时会觉得委屈,好像…我的生活…并没有给我相应的善良,甚至有时候觉得,我们的法律也无法保障我们的权利。”

“羊,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你……” 鼠一只手搭在我肩上,欲言又止。

“不用。其实从很早以前我就明白了,这个世界上没有完完全全的感同身受,语言上的安慰是没有意义的。如果现在是你面临这样的情况,我同样能说出那些安慰的话。但是到我们自己要去面对的时候,却很难坦然接受它。所以我开始变得不喜欢倾诉,也不喜欢被安慰。”我抬起头冲他勉强地笑了笑。

“就跟你去年夏天受伤那次一样,我拿着电话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