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四环路上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,说是24小时便利店,其实它往往只在晚上才会开始营业,并且便利店里除了一些日常用品之外,货架上摆放的最多得就是各式各样的啤酒。

便利店的老板是一位中年妇女,看上去最多不过30岁,乌黑的直发,由于头发不长,所以每天都换着不同颜色的蝴蝶发卡别在头发上。在这里来买东西或者喝酒的人,没有一个人看见过她的丈夫,每当有人问起这回事的时候,老板娘也只是莞尔一笑,给客人送上一小碟炒花生。

所以凌晨三四点走出便利店的人,常常会悄悄讨论。有人趁着酒劲说着一些占老板娘便宜的话,有人会谣传老板娘是克死了自己的丈夫,也有人会说这家便利店很诡异,因为无论白天晚上,从来不见老板娘往便利店里上过货,但开了快一年,每天货架上都会有摆放整齐的商品。

在便利店去消费的人群也比较固定,要么是晚上临时想起去那里买点应急用品的年轻人,要么是晚上下了夜班去那里喝一点啤酒,听店里放音乐的上班族,要么就是像我一样——或者说只有我,一个写不出文章就会想起去那里喝点啤酒的人。

4月11日。漫长难熬的冬日基本上消失了,夜里十点仍然能感受到宽阔的石板路上散发的余热。我轻轻推开便利店的门,老板娘便掐掉了手中燃了一半的香烟,然后去冷柜里拿出两罐啤酒放在玻璃柜台上,店里放着的音乐应该是《Imminence》。

“又没有灵感了?”她轻轻地拍了拍手上的水汽,纤细的手指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有些好看。

我苦笑了一下,坐在了柜台前的长凳上。和去年我第一次来这家便利店一样,她穿着白色的长裙和绿色的抹胸,把手中的香烟掐灭,脸上带着微微尴尬又惊喜的笑容。

我拿起一罐啤酒,揭开拉环,“呲”的一声,我脑海里突然像是浮现了一丝灵感,然后把冰凉的啤酒大口灌进肚子里。这就是我写不出来文章的时候喜欢来这里的原因,只是轻轻拉开拉环,就能有一些莫名的念头从脑海里闪过。

所以这半年多以来,我——一个很少接到约稿的所谓的“作家”,常常来这里买啤酒。在店里喝酒的时候,偶尔会和老板娘漫无边际地聊天,比如告诉她我也喜欢听后摇,她好看的眼眸会闪过一丝惊喜,然后便是迷人的微笑。

可能是在2018年年底的时候,气温有些异常的冷,所以我跟她要啤酒的时候,她很惊讶地问我为什么这么冷的天还要喝啤酒,于是才有了那个调侃,大概她也习惯了我来这里买“灵感“。

喝了不到一半的时候,我轻轻地打了一个嗝,这让我觉得有些尴尬。她倒是没有介意,反而关切的问我是不是空调温度开得太低了。我摇了摇头,竟然问了她从来没有回答过的问题。

“你的丈夫呢,怎么从来没有见到过他?”

她有些惊愕,脸上的微笑慢慢黯淡下来,就像是电影里面被石化的人一样,笑容依旧还在,但是看上去有一些恐怖,也有些哀婉。她没有像递给其它人花生米一样送我一盘,而是开始讲起了她的故事。

她说,她在24岁的时候和相恋五年的大学同学结婚了,那一年她的丈夫25岁。他们在G城租了一个小的套房,白天上班,晚上回家之后就一起做饭。两个人很少和家里人往来,因为他们算得上是私定终生,男方家人嫌弃她不贤惠,她的家人嫌弃男方没有钱。两个人在这个小县城都没有朋友,所以把工作和生活分得很开,即使同事邀约,两人也从来不去,他们在出租房里过着“遗世独立”的生活。男方即将满26岁生日的那一天晚上,他在下班途中毫无征兆地跳进了长江里面。警察打捞了半个月也没捞出他的尸体,他生前的最后影像就是长江大桥旁他跳桥的监控录像。

警察传唤了她和他的同事问话,但是没有任何迹象和证据表明他生前与谁闹过矛盾,于是这事就不了了之了。2018年的时候,她做了一个梦,于是来到了F城,开了现在这间24小时便利店。

听了她的故事,我有些唏嘘,然后站起身来,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了她的头发。她抬起头看着我,眼神里充满了惊喜,但随即又黯淡下来。我告诉她,她这身装扮我觉得很熟悉,从去年第一次来这里买啤酒的时候就有这种感觉。

她转过身去,背对着我说了声“我知道”,我放下十块钱,同她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。

凌晨四点钟多的时候,我接到公安局的电话,去局里见了她。警察告诉我,半个小时以前,有一个喝得烂醉如泥的男人推开她便利店的门,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妻子,要带她回家,于是她报了警。

“可——为什么要叫我来呢?”我不解地问。但是看到在走廊尽头抽烟的她我便后悔问出了这个问题,她一个人在这地方,无依无靠……

“羊,你为什么会问出这个问题?”警察有些错愕。这时候,她也转过头来看着我,神色有些憔悴,然后她掐掉了手中的香烟。盯着她的眼睛,我仿佛看到了一些难以接受的东西,和她结婚的是我,和她一起做饭的是我,站在长江大桥上纵身一跳的也是我。

我——是谁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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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——是谁?

警察从摆满啤酒的货架上拿出一个红色的结婚证递给我,上面贴着我和她的证件照,下面写着“持证人:羊,登记日期:2015年8月1日“,最下面是G城民政局的公章。

我捏着结婚证,心中突然变得十分烦躁。我冲警察大吼:“你们合起伙来搞我?我今年24岁,怎么可能是她25岁跳桥自杀的丈夫!“高个子的警察望向老板娘,她很无奈地摇了摇头,面前的警察突然大笑起来,笑声让人毛骨悚然,但是他们很快就没笑了,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僵硬,然后面部开始一点一点裂开,直到整个身子都化为了乌有。身边的办公桌也开始散落,最后房间里恢复成了便利店的模样,唯一没变的就是摆放了结婚证的货架。

我转过身去,老板娘又点燃了一支烟,她斜靠在货架上,手中的烟和她的手指一样纤细。她的表情在烟雾中变幻,时而哀婉,时而痛苦,时而惊喜,时而失落。我颤抖地拿起手中的结婚证,上面的照片没变,但是持证人的名字变了,像是被涂过然后手写上去的一样,上面写着:许幼。

许幼是我高中同学,我对她的印象已经变得很模糊,能回想起来的只有穿着白纱长裙和绿色抹胸的她,安静地坐在教室里,旁若无人地画画。台上的老师在讲物理,他讲的好像是量子力学,但是高中不可能讲这个东西,况且高二以后我再也没有物理课了。

眼前的这个人和我记忆中的许幼一点也不像,她是短发,皮肤白皙,双眼皮,手指很修长,除了穿着,和高中的许幼没有任何相似之处。我把结婚证递给她,但是她没有接过去,用眼神示意我放在柜台上。

“为什么要找我?“刚才发生的一切都太莫名其妙。

“你今天根本就没有离开过这里。“她顿了顿,”你的问题是什么意思?“

“我是一个24岁,不知名的作家,常常写不出东西来,很少有编辑找我约稿,所以我经常到你这里来买啤酒,因为拉开拉环的那一刻我就能感受到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,然后就能写出一些东西来了,是这样吗,我告诉过你的。“

“是的。“她的声音很冷峻,回答也没有半点犹疑。

“那这是怎么回事?“我指着柜台上的结婚证问她,”我是你的什么?“

“你想跟我睡觉,还是想做什么,嗯?“她语气有些轻佻,”如果是想睡觉,我可以满足你,如果是别的,休想。“

“你是我献祭的物品罢了。总之,你的生命对我而言,一文不值。”她把香烟在烟灰缸里灭掉,一边盯着我,一边换掉了店里播放的音乐。烟雾散尽,她的面容也变得越来越清晰,有点像高中的那个许幼,也有点像刚才灰飞烟灭的那个警察,我想抬起脚离开这里,但是浑身已经不受我的意识控制。我从小就不相信任何灵异的东西,但在这一刻,我却觉得无力抵抗,只能在心里默念“富强民主文明和谐……”

可是我还是感到很害怕,从来没有过信仰的人突然求救于某一种信仰看起来并没有什么作用,但是鼠告诉过我,即使一开始就选择信仰的东西,在最紧要的关头仍然不能拯救你。

老板娘抚摸着我的头发,她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对我说:“别害怕,明天的这个时候你就不存在了。”

“羊!别写了,该睡觉了!“电脑上显示的时间是2019年4月12日23点,确实很晚了。我回过头,看见许幼已经躺在床上,床头放着我们的结婚照。我对她微微一笑,然后关掉电脑,想起答应了她明天陪她去医院做孕检。

2019年4月13日,晚上十点。我推开四环路上唯一的那家24小时便利店,老板娘掐掉手中的香烟,转身去冷柜里拿了两罐啤酒放在玻璃柜台上。她穿着好看的白色连体长裙和一件绿色的抹胸内衬,手指在白色的灯光下纤细又白皙。

她微笑着说:“你,如约来啦?“

(完)